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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旧梦

第四十三章旧梦

“我……知。”

长乐祁阳握住酒杯,盯了半晌,另一只手下意识朝腰间摸去,却只扑了个空,他有些茫然,慢慢将有些冰冷的指尖收进掌心,迟钝地从喉间挤出字来。

丑时末。

酒意渐酣。

“你还未说你同顾轻尘的事。”

说完那句话,衍之便未在开口,眉目沉郁,两人只是默默斟酒互酌,直到此时,长乐祁阳才终于回过神来,瞧着衍之周身低沉的情绪,轻声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校场转眼便散了开去,在夜空中未留下半点痕迹。

衍之抬眸看了长乐祁阳一眼,长长吐了一口气,仿佛将胸中的那些郁气一下抒发干净,将杯中酒斟满,却只是闻了闻,并未进口,思索着叹息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只不过我本欲学陶朱公不成罢了,我同尘儿本应无话不说,却因种种缘由……也不能说是谁之过错,谁都是在浪潮中被裹挟着前进的游鱼,其中种种无奈,不必多说,也无法可说。”

衍之说得轻描淡写,其中的无奈沉痛,不是感同身受,只是其中之共鸣心得,长乐祁阳也非今夕方知。

叹了一气,长乐祁阳将酒杯放回胡桌,目光落在杯中的残酒上,片刻,又抬头看着衍之,只是目光所及,却又像透过衍之看向了别的时光:“年少相识,相伴难得,若并非是非得分道扬镳不可,便肯放下傲骨,即使同道相扶,自也……不无不可。”

衍之亦放下酒杯,定定地对上长乐祁阳的眼睛,目光相迎,却谁也没在看谁。

“我亦知。”

长乐祁阳固然是勉力劝告,心如刀割,衍之回答的声音也如同无根浮萍,轻浮而出,无着力之处,转眼也在夜色中散去,当真是转瞬即逝。

两人又是对望一眼,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似的情绪,只是长乐祁阳的眼底,还多了几分殷切的期冀和谆谆告诫的苦涩。

衍之心中一惊,脑内关于长乐祁阳的回忆一一闪过,终究停在他说出公梁光名字之时眼中复杂的情绪。正因了然,衍之才越发心痛,念及自身,想起顾轻尘看向自己的眼神和那些显见的伤痕,沉默良久,直至杯中酒冷,残月星沉,天边迷迷蒙蒙亮起日光,她方轻声道:“至难得,便是人心如故。”

两下心绪,一般隐痛。

徒留半壶残酒,渐渐冷却旧时梦。

再将杯中酒满,一饮而尽,衍之到底放下了些执着,终究放手随波。

钟鼓点漏,五更已过。

“将点卯了,回去吧。”

待钟鼓响过,衍之看了看天色,将残酒一饮而尽,先是看了长乐祁阳一眼,待从胡凳上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筋骨,才欲言又止道。

“近些时日,尘儿要暂住养心殿,来往俱是重臣贵胄,公梁光既敢留于宫中,必然是过了明路的客卿,便是不在端宁阁,也必在前殿留宿,你若是……我让水生带你去瞧太医,这些时日,便留在至阳殿养伤可好?”

听出了衍之话外之意,长乐祁阳执壶饮尽,看着天边的微光,忽然哈哈一笑,昂然起身,兴之所至,也不答话,只是挑眉看向衍之,眼中再度盈满星星点点的光芒,昨夜一时抑郁之后,心结稍解,长乐祁阳便又回到了那个纵横不败,意气风发的江湖剑客。

俄而,长乐祁阳忽然身形一动,痛痛快快地打了一通江湖哪怕是小儿也通晓的长拳,虽并不比之前剑法威势惊人,又没有内力,却虎虎生风,看着也不由令人心向往之。

衍之的注意力再度被吸引了。

光是看着长乐祁阳的身姿,衍之心中便渐渐亮堂起来,如同天边渐渐明亮的日光。

卯时早朝,今上总五更三点便起了身。

国朝踏马金陵,九州问鼎,如今亦不过四十余年、历三世而已,眼下的风气,早朝向来是不掇的。

皇帝登基十数余年,虽说陆嘉近来时常劝谏,不过却也不得不承认,当今官家是国朝开国以来,难能可贵的勤政之君,只除了年关按旧例罢朝,还未有一次早朝缺省的,便是休沐之言,也不过是近些时日方找的躲懒的话罢了。

清晨的宫城总有些忙忙碌碌,显出了几分蓬勃的朝气来。只是安安静静,只除了宫人往来是衣袂摩擦之声,连器具来去,竟也如鬼魅一般,不发出一丝声响。并非这些宫人都身负武功,相反,若是在皇帝周边服侍的内宦,是万不能有半点武功的,这也不过是熟能生巧,全凭训练有素造出的几分技巧罢了,至阳殿这般新兴的倒罢了,宫中贵人服侍的,没有哪一个是不会这等本领的,这原是安身立命的所在罢。

虽还未至昧爽之时,五凤楼已响过了三通鼓。

百官列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,在金水桥南站好了朝班,仍是静静悄悄,只除了几个朝官私下交头接耳,便是百官之首的谢麓谢相、皇子中站在顶前头的大殿下顾凌风,也都只是闭目养着神。

早朝定在卯时,皇帝还能五更起身,朝官们近些的多住在东华门,远些的便是大功坊、雨花台,便是不大入流的官儿,在京城根儿下,江东门、姚坊门边上住着,也是有的。午门多半五更三点便开,至多五更两点,群臣便得在午门外候着,若是住得远些,丑时便得起身,坐着马车一路颠簸赶过来,那也只能刚刚好,到了午门,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一通折腾,匆匆给同僚拱拱手,相互望一望,能抓住机会眯一会儿,便得赶紧先眯一会儿,否则哪怕是不能进殿的低品,要是朝会时打了个哈欠,也得被逮住个御前失仪,那可不是轻轻松松便能揭过去的。

是以别说文官,就是武官,这时也静悄悄的,半句话也不说。精神头足的,便拿着笏板琢磨琢磨公事,精神头差些的,这时也照谢相那般,闭目养神,只是将耳朵支棱起来,细听着前头的动静,只待鸣鞭一响,便得过桥到奉天殿丹陛前候着,只是那时,却没什么再休息的余地了,任谁都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,只等乐起唱声,早朝起始。

不过莫说百官,便是皇帝,也是熟门熟路地抓紧时间,在御辇上补眠休憩。

朝臣若是御前失仪,自是一番伤筋动骨,而若是皇帝自己在龙椅上打了哈欠,便只等着铺天盖地的奏折和劝谏好了,势必要烦得皇帝不得不低头认错才是。

常光远惯知皇帝的习惯,因此在将出后宫时,才低声唤了皇帝清醒。

“陛下,该起身了。”

也只是轻声在御辇旁提醒了一句,常光远一句说完,便闭口不再多言。他知道皇帝向来的习惯,至多是提醒一句,便已经足够,不消片刻,里头定会有动静。

果然,常光远只在心中默默数了十个数,就听得里头“唔”了一声,不消常光远示意,因陛下即位十六余年,自第一天起,直至如今仍是这般规矩,便是刚刚才调来陛下身边的小黄门,也没有不懂的,自然熟门熟路,一听动静,便知道陛下想要什么。只刚听到那声音,便立刻有人向皇帝送上了热茶醒神。

皇帝将热茶漱了漱口,先是在特意备好的小盏中吐出一口,又慢悠悠饮了一口,分三次咽下,只觉满口生津,连脑子也清醒了许多。

“这茶不错,我记得还不到贡品到京的时候吧?去年的陈茶?”

皇帝慢悠悠地将茶饮过,小黄门乖觉地收拾了残迹,听见皇帝的问话,常光远在御辇旁一躬身,低声笑道:“是,陛下圣明,确是去年的陈茶,不过混了些孝王殿下呈的清茶,陛下可还欢喜?”

“呵,小七的茶么。”皇帝低低地笑了一声,“倒是不错。”

常光远闻弦音而知雅意,当即躬身,便又闭口,不去扰了皇帝休憩。

昨夜皇帝又是在养心殿独自歇下的――自顾轻尘母妃逝后,皇帝便甚少在何处临幸过夜了,至多,也不过是在老资历的宫妃宫中留宿几日,终还是在东暖阁宿得多了。

这倒先不提。

只是因昨个皇帝得了本十分有趣的册子,昨夜贪着看完,晚上便睡得迟了些,今日虽在御辇上头补了些瞌睡,又喝了热茶,歇下来还仍是困得紧,只得暗自运了运气,将年少时便熟稔的吐纳法门从记忆里翻出来,努力提着精神。

这厢皇帝正一呼一吸地养着性子,还未出后宫,眼见将要提起一口气来,御辇却忽地一停,皇帝正酝酿得正好的节奏,一下子便被打散了开去,半口气度在喉咙里,心里十分不怿,脸色也变得难看了几分,正待发作,好歹还剩了几分理智,便先忍着怒火,将头抬起来向前一瞧,看清视野里那再熟悉不过的辇车影子,那腔怒火却一滞,只愣了一刻,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。

皇帝脑子没转过弯来,一时有些发怔,半晌,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,有些意兴阑珊:“原来是皇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