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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章好戏

第四十六章好戏

顾默成站在玉阶上,脑袋放空地瞧着宫城外的天际。

朝臣们都散得差不多了,他算是缀在最后的人。皇帝早就已经回了后宫,顾凌风和顾凌天两兄弟一散朝就不知跑去了哪里,唯顾默成因茫然而放慢了脚步。

他不知怎生最后竟变成了由五部各派钦差,由国子祭酒韩谓主事,三月之内,将前因后果调查清楚。只是凭借皇室天生的敏感,顾默成依稀感到了一丝不对劲。念及此处,顾默成忽然加快了脚步,匆匆向掖门步去。哪怕他是皇子,也只能步行入宫,因此他的亲王象辂便同百官车驾一般停在午门外,以右顺门到午门的距离,顾默成也得走上好一阵子。

在顾默成刚走出右顺门的时候,朝臣们几乎都已经出了左右掖门,各自找到自己的车驾。

“宫中丞当真好本事。”夏霖的马车恰好在宫徵旁边,来时倒不觉得有什么,走的时候夏霖只觉得膈应得不行,见到宫徵哪还能有什么好脸色,只是冷笑一声,爬上车前刺了宫徵一句。

宫徵微微一笑,向夏霖拱拱手,丝毫看不出一丝烟火气,平淡得就同没发生过今日小午朝上的争端一般:“夏部堂客气。如今御史台与工部共事,正当同心用命才是,夏部堂主事户、工两部,论辛苦自然是无人能及,能者多劳,自然还是夏部堂本事大些。”

夏霖脸色一变,还没发作,便看宫徵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脑袋,语带歉意,脸上却仍平平淡淡道:“瞧我这记性,竟忘了夏部堂方才被解了户部的差事,徵实非故意讽刺部堂,还请部堂恕罪。”

宫徵嘴里说着恕罪,眼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,夏霖被气得浑身发抖,眼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。他本来就不是冷静的性子,又是锦衣卫世家,脾气向来较同僚直些,否则也不会在小午朝上便同宫徵当面对质起来,只是因皇帝喜欢夏霖这性子,夏霖的差事又总办得妥妥当当,这才在朝堂上算得上位高权重,在户部尚书出缺的时候,还能兼管户部,风头无两。

夏霖刚要开口,便听旁边一道淡淡的声音道:“夏部堂,老夫正要去中直门会友,不如同行?”

一听那声音,夏霖立马冷静下来,连宫徵都不得不正色起来,向那人转了过去,行了一礼,道:“束相。”

夏霖自然比宫徵还要恭敬几分,立马向束万壑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:“师相有命,学生自不敢不从。”

束万壑点点头,又将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,不再说话。夏霖瞪了宫徵一眼,也一撩帘子,钻进了自家马车。

见夏霖走时还要瞪自己一眼,宫徵没忍住笑出了声,望着夏霖落在束万壑后一步的马车,摇了摇头,也不知对着谁道:“以前倒没发现,夏部堂竟是这般有趣。”

宫徵倒也不以夏霖对束万壑的称呼为奇,夏霖本就是正始八年的进士,那一年的主考正是时任文华殿大学士的束万壑,夏霖又几乎是束万壑一手提拔起来的,叫一声座师,自然入情入理。何况夏霖和束万壑的关系,私下也是十分紧密,能在夏霖脾气上来的时候管住夏霖的,也就只有束万壑一人,要知道,夏霖冲动起来,有时连陛下都管不了,可见束万壑在夏霖心中的地位之重,绝非寻常师徒可比。

“是有几分有趣。”那人从宫徵的马车里掀起帘子,定定地看了眼夏霖的方向,冷静地看着宫徵,表情淡漠,就算说有趣,语气也平铺直叙,旁人听了,定以为是敷衍,不过宫徵倒是熟悉了这人的做派,因此也不以为意,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,将马车门一拉,便宛如密室一般。

宫徵上了车,仍觉得有几分好笑,便道:“我看夏霖这模样,他只怕仍以为我要参他的是贪渎和勾结藩王呢,连自己的屁股有没有擦干净都不知道,这人的官途怕也不过到此为止而已。真是……怪不得会被谢相抓到把柄。”

宫徵一个人在这厢笑了一会儿,看柏直方半点反应也没有,不免觉得有些无趣,却仍没有怪罪他,只叹道:“直方,你这脾气可也太古板了些,在官场上总还是活泼些好。”

柏直方皱着眉头,看得出实在想做出苦恼的样子,奈何表情仍是一派淡漠,只好叹了一口气:“中丞莫取笑下官了,还是说正事要紧。今日朝会如何?”

柏直方是御史台治书侍御史,掌管律令,在御史台的分量也颇重。在被宫徵发现之前,因这脾气所困,虽只是默默做事,成绩不菲,却迟迟没有升迁。还是宫徵看了他履历奇怪,将人叫到自己面前,这才将柏直方从无尽的琐事之中解放了出来,一步步成为御史台的中坚人物。因此柏直方向来在心中对宫徵这位伯乐甚是感激,早早便投了诚,亏得宫徵本就宽和,相处下来也算知晓柏直方的性子,否则就柏直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,哪能到如今成为宫徵的心腹。不过也正是因柏直方的性子,宫徵才能完全信任柏直方,这其中的因因果果,谁又能说得清呢?

宫徵收敛了些许笑意,他本就生得剑眉星目、仪表堂堂,一捋颌下三寸髯须,此时眉目飞扬,笑意懒散,更显儒雅风流。宫徵整了整袍袖,哂然道:“谢相准备周全,加上沈相相助,有心算无心,束万壑就算本事再大,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吗?”

想到束万壑与夏霖,宫徵又是一哂,才望向柏直方,正色向他行了一礼:“接下来,便全交于直方之手了。”

柏直方表情有些古怪,像是想要表现得激动些,却只能无奈地保持漠然,眉头拧成一团,依稀看得见些困惑的影子。柏直方手下动作却不慢,连忙同宫徵拱手回礼,郑重道:“若是联查,直方也只有八分把握,还望中丞知晓。”

“足矣。”宫徵神情肃穆,拍了拍柏直方的肩膀,神色决然,眉目之间,竟有些破釜沉舟的惨烈。

“参见殿下。”

“快快免礼。”

顾默成一进自己的亲王象辂,沈濂便伏倒向顾默成行了一礼,论辈分,沈濂是沈璋族叔,沈璋还是顾默成外舅,哪怕沈濂位不过四品的中书侍郎,实际地位却是中书省除谢相以外的第二人,不管是辈分还是官职,顾默成哪怕是亲王,哪里敢真的让沈濂向他行礼,连忙将沈濂扶了起来。

沈濂刚坐稳,便听顾默成道:“今日之事,还请中书教我。”

虽同为吴郡沈氏,沈濂却同沈璋向来面和心不和,与不愿同顾默成多有纠葛的沈璋不同,沈濂早早便暗中站到了顾默成这一条线上,私下做了顾默成的幕僚,因而那日,顾默成才能悄悄进得了沈濂的别苑。

沈璋什么都好,唯有一点,便是太念旧情,沈濂虽同沈璋早有恩怨,又这般明目张胆地算计沈璋,沈璋却也瞧在过往的份上帮了沈濂一把,收取的,也不过是叹息一声。

因早年间纵情山水,沈濂自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名士气度,便是年近知天命之年,在官场沉浮十余载,却也显得超然洒脱,与他人气蕴截然不同,然而这般的沈濂,却比谁都淡漠心狠,哪怕明知顾默成资质驽钝,也剑走偏锋压了顾默成的宝,利用起顾默成来,更是毫不手软。

但总归,现下的沈濂对顾默成还是真心辅佐的,于是便轻叹一声,打起精神指点起来:“殿下,今日你便不该出头。若是平日的沈璋,这差事接了也就接了,左右他事务繁忙,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差别。但今日之局……殿下,你是做了谢麓和沈璋的出头鸟了。”

顾默成听得精神一振,连忙追问道:“孤今日正觉有些不对,只是不知从何说起,今日的小午朝发生之事,孤也是一头雾水,那几件纠葛倒罢了,只是最后……为何主事者会定下国子祭酒?这……孤恐是孤陋寡闻,竟未如何听过这位韩祭酒的名声?”

“韩谓么。”沈濂哂然,道,“这位韩祭酒同我倒有些渊源,只是这些陈年旧事,殿下倒不必得知。于这位韩祭酒么,殿下只需知一件事便好,他同沈璋有段谁也不知道的师徒知己之谊,另外……他是孝王的外祖父。”

顾默成瞳孔一缩,咬牙切齿道:“又是顾轻尘!”

“先不说韩谓,殿下还是切莫与孝王关系太僵为好。”沈濂看顾默成脸色,出声提醒,“不管陛下现在抬出孝王是想试探些什么,但殿下,你是将成年的皇子,又是最早封王的,总要有些长兄的气度,这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。所以,私下说说也就罢了,今后见到孝王,殿下切莫有半分敌意,孝王如今才十一岁,构不成什么威胁。夺嫡之争,步步凶险,多个朋友,总好过处处树敌。大殿下与三殿下是嫡子,自然能有树敌的底气,但殿下您……可有这番自信么?”

顾默成沉思片刻,终于勉强点了点头:“中书说得有理,默成记下了。”

沈濂看顾默成的神情虽有些不情不愿,到底还算是听进去了,便略松了一口气,继续同顾默成说道:“今日之事……殿下没瞧出来,除了夏霖,其余的,都是谢相同沈相唱的一出大戏么?”沈濂语带讥讽,却不是冲着顾默成,而是冲着谢麓与沈璋去的。

“这……默成眼拙。”顾默成愣了一愣,仔细回忆了一下小午朝的情形,若是那些风波俱是精心安排,那么谢相所想要的东西……顾默成硬生生打了个寒颤。

沈濂抬头看他,有些讶异,然后欣然道:“殿下看来也想到了。”

“可、可是这般……”顾默成有些结结巴巴。

沈濂不以为然,还有些唏嘘:“谢相身子不大好,趁着这几年将朝堂声音梳理梳理,能做的都做了,待天命至,也算无愧于心。若是殿下不妨碍谢相,这火,自然烧不到您头上,搞不好,我们还能从旁捡些便宜。”

顾默成若有所悟,神情有些懊恼:“你是说这次的联查?我就说老大和老三一散朝就跑哪里去了,竟是这般!”

“若是朝堂之上没有余地,何妨瞧瞧别处呢?”沈濂提醒道。

“你是说……”

沈濂没有答话,只是状似无意地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宫城,叹息道:“可惜今日常总管不在,竟错过了这番好戏,真是可惜,可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