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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厄第63节(2 / 2)


  一切都在动荡,他们几乎站不稳。初六已经进入了初三的肉身,立刻画符打开虚门。符纹过于繁琐,好几次都被地震中断,百里决明差点儿急死。一根瓜楞石柱断裂,天顶塌了一角,面临死境的无骨人发了疯四处乱窜。百里决明一脚把一个无骨人踹出去,画出火圈笼住大家,回手敲了初六一个暴栗,“麻利地给爷画门!”

  “我我我我我紧张。”初六直头冒冷汗,深呼吸好几次,“冷静冷静冷静。”

  师吾念撕下一块布遮住他的眼睛,捂住他的耳朵,下令:“画。”

  什么都听不见,什么都看不到,初六反而冷静了,一笔一画勾勒出了虚门。一个青色气旋圆洞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,百里决明回头找穆夫人,方才还搁地上躺着,现下火圈里找了半天没看着,百里决明问道:“穆知深他老娘呢!”

  “在那边。”师吾念指向前方。

  穆夫人立在火圈之外,穆知深怀里的土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穆夫人拿走了,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娃娃,面朝他们的方向静静微笑。她脸上黑惨惨的阴气散去,露出原本白皙如月的脸颊。无数痉挛的无骨人在她周围痛苦地嘶号,只有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,像一尊茕茕孑立的美人觚。

  “你去那儿干嘛!”百里决明差点儿吐血。

  “不要过来,百里前辈。”高令姜遥遥朝他们福身,“救命大恩,令姜无以为报。深儿年轻,还望前辈多加照料,令姜铭感五内,来世若有机会,再报前辈大恩。”

  “你在说什么鬼话?”百里决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,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恶鬼,明明能出去过好日子了,她现在在发什么疯病?

  她低头抚摸土偶的小脑袋,“前辈,我就不出去了。妙容惨死,穆家灭门,大错已然铸成,令姜没有面目苟活于世。我的女儿担忧我的安危,久久不曾度化投胎,陪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堡度过了十六年,我又如何能弃她而去?黄泉路太冷太黑,她一个人走,我不放心。”

  喻听秋怔怔看着火焰之外的那个女人,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容颜,她瘦弱的身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这世间蒸发。穆知深靠在鬼侍的肩头,一无所觉。

  “原本我唯一放心不下,就是我的深儿。然而他如今已经长大,有能力进入这无间鬼域,有能力挥刀保护自己,保护他爱的人。我徒留世间,已经没有意义。”她转过身,在梳妆台前坐下,将土偶放在镜匣前。

  百里决明想干脆把她打晕带走算了,撸袖子就要上前。师吾念拉住他,缓缓摇了摇头,“不必强求。”

  女人回过头,火焰映着她的容颜,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了明艳的色彩。

  “还有句话要同喻娘子说,谢谢你帮我找回神智,找回对抗恶鬼的勇气。”她淡淡微笑,“喻娘子,来世我不做穆家的儿媳,不做穆惊弦的妻子。我要做像你一样的女人,像你一样勇敢,像你一样强大。”

  喻听秋愣住了,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泛起了阵阵涟漪,她好像明白了什么。胸腑中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浮现,她的经脉在徐徐扩张。

  这世间女子为妻为母,偏偏不为自己。

  高令姜遥遥颔首,“你一定要成为剑道大宗师。”

  喻听秋望着她,沉默不说话。崩塌越来越剧烈,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,火星噼啪四溅。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,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,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,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。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,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。高令姜捻起金篦子,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。她红唇轻启,又唱起了那首童谣:

  “月儿尖,风儿寂,

  深儿深儿眼儿闭。

  风柳摇,叩小窗,

  容儿容儿梦迟迟。

  山外路,长又歧,

  人生何处不别离?

  孩子孩子莫伤悲,

  今宵别梦后,

  来日再团圆。”

  第93章 骗局(一)

  穆知深推开穆宅大门,萧瑟的风袭来,吹得他浑身凉凉的。落叶铺满阶下,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。风乍起,枯黄的叶在风里翻卷,像一只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蝴蝶。他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,穆家堡沦陷为鬼域,阿父建给爷爷的别业成为了穆家新宅。他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光在这里度过,直到天都山建立宗门,他被选为宗门上上品,长居山上,离群索居。

  望着满院的风,他觉得有些陌生,想了好一会儿,才记起去爷爷的庭院该走哪条路。顺着抄手游廊进跨院,一路上没有人。谢寻微说他昏迷这几天,爷爷逐日把仆役子弟遣散,现如今家里的人口只剩下原来的一半。

  从穆家堡出来以后,他在谢寻微以师吾念的名义购置的宅邸养伤。穆家鬼域破除,穆家堡废墟交给谢寻微处理,即使是穆氏子弟亦不得入内,爷爷默许了他的做法,没有多加干扰。清理废墟是项大工程,谢寻微雇了一大批庄稼汉挖掘被埋在地下的铁木匣。穆知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,醒来的时候就望着园子里的木芙蓉发呆。听说喻家二娘子在他床前守了两日,在他清醒之前闭关去了。等他醒来,谢寻微将父亲的札记交给他,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知道当年悲剧的始末。

 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,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。

  昨日爷爷派人上门,让他回家一趟。

  “老主君说就当是您最后一次回家。”来送口讯的仆役说。

  他一个人坐在栏杆上发了整宿的呆,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。他想他不必说什么,反正从前他也不怎么说话。

  一路冷清,干瘪的叶子在脚底下吱嘎吱嘎地响。灯座上的光明灯没有人添油,统统都熄了,像一簇簇凋萎的榴花。寂静的宅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,他行走在秋风裹着枯叶飞舞的回廊中,进了腰门,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,苔藓也枯萎,洇漫成一片枯黄颜色。他拾阶而上,到了他爷爷寝居的门口。他没有敲门,也没有进去,站在掉了漆的彤花门前,默默立了许久。

  听不见任何声息,这宅邸像一座荒坟。

  他知道他不必进去了,老人枯槁瘦弱的影儿映在糊了软烟罗的灯笼锦棂花上。隔着门,他望着那影子,影子两脚悬空,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儿,连向房梁。影子并不晃悠,静静挂在那儿。真可怕,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,失去了精气神,剩下一身肉,像一个被上天弃置的废品。

  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,爷爷叫他回来收尸。

  他回身,坐在阶下,解刀放在身边。风又起了,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。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,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。不过短短几天,他失去了思念的人,也失去了痛恨的人。他一心想着团圆,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。

  “不进去么?”谢寻微走到他身边,“尸体挂得太久,硬了不好拿下来。”

  穆知深摇摇头,“他留了什么吗?”

  “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,没有,他只字未留。”谢寻微道,“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,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,需要你为他穿上。”

  穆知深没再说话,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,向上蔓延,封住喉咙,他不愿意再开口。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,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,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,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,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,摔瓦捧灵。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,喜欢一个人,痛恨一个人,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。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,他依旧很少回家,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。

  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,唯一的亲人。

  然而爷爷和他一样,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,该做什么事。于是这个幼年捣蛋,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,他向来懦弱,一辈子已经过去,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。

  “你找我有事么?”穆知深问。

  “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