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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节(2 / 2)


  耻辱、仇恨和悲伤在胸府左冲右突,撞得鲜血淋漓,可更让他痛苦的是茫然失措,束手无策。他竟除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,别无他法。

  外头,柳归藏骑着马过来了,马蹄踢踢踏踏,绕着夏侯霈的尸体转了两圈。

  秋叶拎着夏侯潋的手一紧,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。刺客们也围了过来,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戳出小孔,窥视大街。

  “你叫夏侯潋,对不对!我知道,你是迦楼罗的儿子。”柳归藏高声喊道。

  夏侯潋几不可见地震了震,秋叶按住他,不让他动弹分毫。

  “窝囊废,”柳归藏垂眼看着夏侯霈的尸身,嘲讽地轻笑,“自己的娘亲躺在这儿,却缩头乌龟似的藏着不出来。怎么,迦楼罗的儿子竟然是个胆小鬼,连和我面对面都不敢么?”

  夜色如墨,阴沉沉地,仿佛要滴下来。街道两边都是住家,冥冥夜色下有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窗纸,窥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柳归藏。柳归藏环视了一圈,仍然没有他想要的那个人的影子。

  他摆了摆手,下首的门徒得令,吹了个唿哨。

  街口响起猛犬的狂吠,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,出现一高两矮的影子。一个门徒牵着两条黑色狼狗走了过来,狼狗一边四处探闻一边走,浑身油亮的毛皮,双眼射出饥饿的绿光,獠牙缝里漏出浑浊的唾液。

  夏侯潋打了个冷战。

  “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,果然六亲不认。”柳归藏道,“夏侯潋,如果我让狗把你娘吃得渣也不剩,你也不出来么?”

  像一个焦雷打在头顶上,夏侯潋浑身一震,霎时间怒火席卷心胸,身子一动就要冲出去。秋叶死死抱着他,刺客们也纷纷过来,有的抱着他的腿,有的按着他的手,连嘴也不忘帮他捂了起来。夏侯潋青筋暴突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怒火和屈辱像雷霆一般在他身体内滚滚而过,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。

  可他什么也做不了,他只能眼睁睁看着,看着那两只狗打着喷鼻嗅他娘的尸体,门徒举起鞭子,狠狠地打在狼狗身上,狼狗们畏惧地吠了几声,开始撕咬夏侯霈残破的尸身。

  腐肉一片片地被咬开,吞吃入腹,很快露出白色的森森骨架。

  夏侯潋泪如泉涌,刺客们都别过头去,有人低低地叹息。

  “夏侯潋,不要再冲动了。”按着他的手的刺客阴沉地开口,夏侯潋认得他,他是新上任的罗迦,“夏侯霈因何而死,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?”

  夏侯潋一愣。

  “是因为你,”底下有刺客幽幽道,“当年若非你放跑那个小少爷,夏侯霈也不必为你承受鞭刑,便不会伤上加伤,以至旧疾多年不愈。”

  “她的伤遇雨则剧,柳州冬日多雨,天要收她,无可奈何。”

  因为他,都是因为他。这句话像魔咒一般,不断在夏侯潋耳边重复。

  是他任性妄为,是他离经叛道,才有夏侯霈今日的惨状。都是因为他。

  柳归藏等了许久,依然不见人影。他翻身下马,一脚踩在夏侯霈的头颅上,“夏侯潋,你要让你娘亲的首级也葬身狗腹吗?我数十下,十下之后,你娘的首级就会成为狗的口粮。”

  段叔气道:“把小潋拉回来,别让他看了!”

  刺客们把夏侯潋拉到桌边,按着他坐下。夏侯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,呆楞楞地坐在板凳上,那双眼毫无神采,暗淡无光。他沉默着,仿佛有阴云笼罩着周身,然而,即使他不言不语,所有刺客都觉察到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。

  “十、九、八、七……”

  夏侯潋一动不动,他仿佛听不见柳归藏的倒计时,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。

  “三、二、一!”柳归藏大声道,“夏侯潋,你这个窝囊废!”

  他松开脚,两只狗争先恐后地撕咬夏侯霈面颊上的腐肉,很快,半张脸已荡然无存。

  夏侯潋站起身,刺客们围了上来。

  “我去睡觉。”他的嗓音沙哑地像粗粝的沙,涩不可闻。

  他转过身,浑身颤抖着爬上楼,腿受了伤,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,没有人上前扶他,刺客的路必须刺客自己走,哪怕是荆棘之丛,哪怕是修罗之路。

  他的身后、客栈的门后,两只狼狗啃食着夏侯霈的头颅,连骨头都碎在锋利的齿间,吞吐的声音穿过门缝,穿过窗沿,直抵夏侯潋的耳边。

  夏侯潋没有回头,一步一步地,像一条丧家之犬,爬回屋子。

  夜,寂静无声,连狗吠都没有,整座城像死了一般。

  夏侯潋抱着膝头靠在床边。泪已经流干了,他是男孩子,本不该哭。小时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烦,说他是个娘娘腔,爱哭包。夏侯潋当然不爱听这话,每次想哭了就使劲憋着,憋不住了就咬拳头,死也不能出声。

  现在没人管他哭不哭了,他可以从黑夜哭到天明,再不会有人骂他爱哭包,像个女孩儿。

  门忽然被打开,段叔走了进来。

  他递给夏侯潋一把刀,夏侯潋接过手,原来是横波。

  冰凉的刀鞘握在手里,夏侯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,他什么也没说,只慢慢地把横波抱进怀里。

  “这是我在城外树林捡到的,幸好还能找到横波,给你留点念想。”段叔说,“说起来,我认识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。她是个天生的刀客,旁人当刺客,怎么也得吃点苦头,摸爬滚打的,慢慢才能有点儿名头。但失手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,咱们这帮人心思很简单,能干就干,保住命才是头等大事。

  “可你娘不一样,她是个天才,出道以来,从不失手,从无败绩。在中原,人们管她叫迦楼罗,在西域,她被称为‘阿沃鲁’。‘阿沃鲁’,是魔鬼的意思。”

  夏侯潋依旧沉默着,双眼像枯涸的井。段叔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,叹了口气,又道:“小潋,你要记住,你的父亲是伽蓝住持,三十年前横扫中原,无人敢挡的弑心佛陀,你的母亲是伽蓝的迦楼罗,西域的阿沃鲁,天下最锋利的兵刃。你的身体里流着刺客的血,你是天生的刺客。

  “你的兄弟持厌,传承了弑心的刀法,去找他吧,小潋。去向他学习天下至强的刀术。”

  夏侯潋抬起眼,漆黑无光的双眼映着段叔的面容,他沙哑地重复那个未曾谋面的兄弟的名字:“持厌。”

  “不错,他住在黑面佛顶。除了住持,无人知道通往黑面佛顶的路,你只能靠自己爬上去,用绳索,用匕首,无论用什么,去找到他吧。小潋,你要代替你的娘亲,成为最强的刺客,只有成为最强,你才能打败柳归藏。”

  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  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里,段叔看不到他的双眼,只看见他瘦削的手握着横波,那样竭尽全力,仿佛手指都要折断。段叔突然有一种感觉,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,而是他的命。

  刺客们开始计划撤出柳州。他们打算分批撤退,夏侯潋是第一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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