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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节(2 / 2)


  沈玦瞧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,黑而瘦的一长条,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意味。真的没救了么?他的心像被谁紧紧掐着,撕心裂肺地疼。他原本在值房批红,想起他送过去的花儿,还盼望着明早收到夏侯潋的信。那家伙一个莽夫,不知道会写什么东西给他。他满心都是期待,批红竟然也不觉得累。辽东战事很紧,他太忙了,来不及回家看他。他也忙,没有空进宫来。沈玦心里又觉得惆怅,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城,好不容易见了面,好不容易敞开了心扉终于在一起了,却依然要隔着一座宫城,不能相见。

  可谁会知道下一刻沈问行匆匆忙忙走进来,告诉他夏侯潋又倒了。他破了宫禁出宫,一回家便看到他紧闭着眼躺在床上,那隆起的被包像一座孤坟。

  怎么会这样呢?他想。先前还好好的,那么活蹦乱跳一个人,怎么又躺了呢?是报应么?他做的孽太多,佛爷要罚他,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,竟让他亲手扼了夏侯潋的生机。他拿出夏侯潋写给他的信,一笔一划,出乎意料的好看。他还记得夏侯潋小时候的字,歪歪扭扭,狗爬似的,后来他看那家伙写的公文,也没有变多少。夏侯潋在伽蓝这些年,大概没怎么动过笔。

  他抚着那字,“思君甚矣,何日归家”,多好,他也想着他。

  烛火在余光里跳,他的眼睛热辣辣的,像是被那火光灼伤。他吹灭了火,屋子里顿时黑了,他一手拿着夏侯潋的信,一手捂着脸,在那片黑暗里流泪。

  门忽然开了,一个高挑的黑影走进来。他慌忙擦了泪,夏侯潋关了门,走到他边上坐下。

  沈玦竭力平复声气儿,道:“你醒了?现在感觉如何?身子可还爽利?”

  夏侯潋却没回答,一伸手把他拉进怀里,蹭蹭他温软的发丝,“少爷不哭,我娘说,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。我抱你,你别哭了。”

  他的声音响在耳边,不知怎的,沈玦的眼泪霎时间就止不住了,浸湿了夏侯潋的胸前的衣襟。他不愿意在夏侯潋面前流泪,大口吸着气,艰难地平稳声线,“我没哭。”

  夏侯潋笑了一下,把他抱得更紧了些,“傻少爷,其实你每回哭我都知道。”

  沈玦固执地说:“我没哭。”

  夏侯潋掰着手指头数,“你拜师的时候,你那个死鬼爹居然没有认出你,你出来就哭了。还有萧夫人冤枉你不正经,你被你爹罚跪祠堂那回,你也哭了。”他用袖子擦沈玦脸上的泪,笑道,“知道你好面子,我就是没戳穿你。你放心,这个秘密我帮你守着,肯定不告诉别人堂堂司礼监掌印,东厂督主沈玦,竟然躲在这儿哭鼻子。”

  沈玦好不容易缓过来了,抬起眼瞧他,黑暗里看不分明,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。沈玦低头握他的手,苦涩道:“明明是你病了,却要你来安慰我。”

  “谁让我疼媳妇儿呢。”夏侯潋笑。

  屋子里黑,夏侯潋拉他出来坐在廊下,两个人肩并着肩看月亮。满地月光像积了一庭的水,疏淡的树影在里面荡漾,像蔓延的水草。外面敲起了梆子,的的笃笃,慢慢远去了。已是三更天,到五更的时候沈玦就该去上朝了。

  夏侯潋问他要不要睡会儿,沈玦摇了摇头,问:“阿潋,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,痛苦却长长一生?”

  为什么呢?天爷有天爷的想头,夏侯潋也无法回答。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,“少爷,你不要太难过。我娘死的时候,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,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似的。后来,我又亲手送走了我师父、老秃驴,我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,但看我这情形,他要是也喝了老秃驴的药茶,估计也离死不远了吧。”

  沈玦望着他的侧脸,他的神情没有悲也没有苦,只是淡淡的。沈玦忽然觉得心慌,道:“阿潋,我不会让你死的。你乖乖在家里养病,等我,好不好?”

  夏侯潋伸出手,触摸冰凉的月光,“少爷,我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,素昧平生的,牵绊深重的,我爱的,爱我的,一个一个,我都看着他们远去。现在,终于轮到我自己了。”他扭过头来望着沈玦,轻轻微笑,“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留到现在,我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在伽蓝的。现在我明白了少爷,天爷疼我,他要我和你重逢。我真的、真的很满足了,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。”

  “不够,阿潋,”沈玦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,“不够,这不够,我们还要相守,你听着,我已经派人联络南洋海寇了,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宝船了。等你好了咱们就走,天南地北,只要咱们俩在一块儿,去哪里都好。”

  “少爷,”夏侯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,“别这么死心眼啊……”

  沈玦紧紧握住他的手,喉头哽着,说不出话。

  “傻少爷,你还不明白么?”夏侯潋仰起脸望着那轮静谧的明月。

  夜风拂过,枝叶拨剌剌地响,像什么鸟儿拍着翅子。沈玦在夏侯潋身上看见无言的寂静,像封刀入鞘,刀锋尽敛。

  他轻声道:“该走的人总是要走的。你留不住,也不必留。”

  第114章 客子如蓬

  一瞬间,仿佛有莫大的悲苦压在沈玦的心头,沉沉的,像一块扑满尘土的墓碑,沈玦舌尖有说不出的苦涩,仿佛满满一壶苦茶灌进腔子,苦得舌头都枯了,心也枯了。

  月光穿过檐溜,在青石地上蔓延,触碰到沈玦的脚边,沿着曳撒的金线爬上膝头,最后憩落在他的手边,冰冰凉凉,好像一块冰。到这个时候,沈玦反而慢慢平静下来,心头翻涌的苦潮重归寂静,他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  夏侯潋见他不说话,扭头看他,他眼角还挂着泪,透明晶莹的一点,在脸颊边上蜿蜒而下。他伸手想要替他擦擦,沈玦一偏头,躲过了他的手。

  夏侯潋愣了一下。

  沈玦道:“我看你是想好了,不想活了对不对,听天由命了对不对?”

  夏侯潋瞧他脸色不对,心里忐忑起来,伸手拉拉他的袖子,沈玦猛地抽回手,坐得离他远了些。

  “……”夏侯潋有些摸不着头脑,“怎么了……”

  沈玦垂着眸子,夏侯潋看不清楚他什么神色,只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生气。过了片刻,沈玦道:“好,你死你的吧。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命,我瞎操心什么劲儿?”沈玦冷笑了一下,继续道,“不过你听好了,夏侯潋,你死了,我立马自刎在你跟前——不对,你将死的时候,我就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自刎。”

  夏侯潋有些无奈,“少爷,你别耍小性子。”

  “什么小性子?”沈玦冷冷瞧着他,“你以为我办不到吗?”

  “……”沈玦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。夏侯潋心里涌起无力,这厮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,脑子被那些风花雪月锈住了,连殉情这事儿都想得出来。

  “少爷……”夏侯潋哀哀地拉他的衣襟。

  沈玦面无表情地把衣襟抽出来,“别想多,我不是要跟你殉情。死之后,也别想我跟你一同走黄泉路,下辈子我要离你远远的,你若投胎在中原,我就去当南蛮子,或者罗刹鬼,总之要和你天南地北,再也不相见。”

  “……”夏侯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,片刻才道,“这你多亏啊,听说南蛮那边老是涨大水,一下死好几千人呢。”

  “也好,”沈玦道,“拜你所赐,我这辈子英年早逝,下辈子也英年早逝。”

  夏侯潋深深叹了一口气,彻底拿他没辙了。

  怎么会有这样的人,威胁他的法子竟然是当着他的面儿自刎,下辈子也不相见。他一面觉得好笑,一面又觉得苦涩,平时那么精干一人儿,现在却傻了吧唧的。可这的确是最狠的报复,光想想那场面心就刀割似的。夏侯潋又唤了他一声,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边儿上。

  沈玦猛地站起来,躲开他的触碰,寒声道:“我看今日起我们就不要见面了,等你弥留之际,我再到你面前自刎,咱们这事儿就完了。”

  他说完就转身走,连头也不回。夏侯潋看他是来真的,一下就慌了,追在他身后,连喊了好几声“少爷”。沈玦压根不理,一声不吭地往外走。跨出垂花门,转进回廊,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,乱走一气。仆人们见了都发愣,避到一旁不敢说话。他们俩踩着月光,一人闷头走,一人追。最后到后花园里,夏侯潋跑了几步追上他,从背后死死将他抱住。

  “我错了,少爷,我错了。”夏侯潋圈着他的腰,脸埋在他的颈侧,“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。”

  “滚开。”沈玦掰他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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