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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在人间(2 / 2)

  爹爹长得很好看。

  小男孩跳累了,在那里撒娇要爹爹抱,男人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,花灯落在他胸前。

  苏棠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俩,羡慕得不得了,最后咬着唇哭起来。

  而他们要走了,苏棠几乎想喊住他们,让他们再在原地多笑一会儿,那花灯那么好看,小姑娘也想多看看。

  再告诉他们糖人也很好吃,要不要也去给小男孩买一个?

  然而身后的门突然一开,有人把一个女人扔了进来,还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。

  苏棠从箱子上下到地上,女人散着头发,衣衫不整,隐约能看到她身上有伤有血。

  苏棠就这么站在那里,没去扶她,也没问候她。

  女人挣扎着爬起来,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纸包,颤抖着把白色粉末倒进了嘴里。

  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抽搐,喉咙里发出一种诡异的呜咽,瞪着眼睛,越瞪越大,好像承受不了这种痛苦,向着苏棠伸出了手。

  苏棠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去的过程,不同于井里小蝴蝶的尸体和床上小哑巴的死状——

  是一个人,从生,到死,痛苦死去的样子。

  她跑去使劲拍门,哭喊死人了,可是外头没有人。

  记忆回转,她忽然猜到了阿娘后来对她那么冷淡厌恶的原因——春雷惊雨那日,爹爹真的是久病不治而亡吗?

  阿娘的手还在被子上,被子底下的人已经不动了。

  她拼命地拍门,想立刻回到蜀中去,杀了她。

  杀了她,杀了她,杀了她,杀了她——

  她杀了这个世间对苏棠最好的一个人。

  她绝望而癫狂地拍门,明知一切已经于事无补,也还是不肯停下,而那扇门背后没有人。

  就算她声嘶力竭,也没有人把门打开,放光亮进去。

  昏暗中只听得到女人抽搐呜咽的声音,苏棠转过去,满身冷汗,后背死死贴着门板,退无可退,女人朝着她爬了两下,指甲抓在地上,声音刺耳极了。

  她想求救,临死临死,她也后悔轻生,受不了死前的苦。

  她翻着白眼,屋里昏暗无比,苏棠看不到她的眼珠,只看到诡异的眼白。女人伸手向前,好像很想抓住点什么——

  无论是谁,死的时候一定都不甘心,一定还会想起自己眷恋的东西,比如春日里的一朵鲜花,秋天里的一片枫叶。

  人生到头,一路上的风景是不是都在此刻,在眼前流转,走马灯一样地旋,五彩缤纷,好看得很?

  一声轻响,女人的手臂垂落在地,便再也没有了声音。

  人间就这么又少了一个人。

  没有人在意,哪怕是苏棠,人就死在她眼前,她也没有任何怜悯,就任由她趴在那里。

  地上的灰尘浊染了姑娘的花衣。

  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人来开门,苏棠跟尸体呆了一整天,整个人都不太好。

  然而老鸨叫人给她洗了个澡,打理得干干净净,换上了一件红衣裳。

  上头用金线绣了好多花儿,苏棠偷偷地去扯那些线,不为别的,只是觉得它们看着好值钱。

  然后有对夫妻把她带走,把人绑着塞进了马车里,一路到郊外。

  那里挖着一个坑,旁边还有个棺材,正中央摆着台子,供着蜡烛香火,符咒燃烧出焦焦的味道。

  道士掐着苏棠的脸看,又掐指一算,最后对夫妻说了什么,二人就哭着点头。

  苏棠终于明白自己的价值就是去死,这个人间没有哪里可以容纳她,连亲生母亲都抛弃了她,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义留在人间?

  她想起那个女人去世的样子,那么痛苦难受,被活埋是不是也会很痛苦难受?

  这个梦太折磨人了,她想换一个,换一个好点的——

  可就算是跟着爹爹逛灯会的好梦……最后也会变成噩梦。

  就算是漫山漂亮的杜鹃花,最后也会变成血光,顾清影的剑刺中她的肩头。

  沈良轩会笑,陆子宣会把那些铜钱从她头上扔下来,堆积成塔的银子哗啦一倒,这么多钱,却什么也办不到。

  原来一生从头到尾,没有一点美好的事情可想。

  一时之美到了最后都是地狱光景。

  她嗅到空气里的一股薄荷香气,辛凉刺鼻,越来越浓,而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,好像死都不会放开。

  她觉得腰上像有什么小东西压着,半梦半醒间抬手一探,竟握到一抹盈润的冰凉。

  月澄清影,霜露琅华——是顾清影的母亲给她的小宝贝,龙尾石上的“琅”字刻得端正,整块石头似已蒙了一层雾,好像真的能吸人戾气。

  握着她的手在抖,她猜测一定不是顾清影。

  药香起伏,混着茶香酒香,屋里暖和如春。

  果然,回到人间,看到的不是她想看到的——

  南宫羽喜极而泣地抱着她,她咳嗽两下,哑声道:“是你啊……”

  南宫羽长得真是不难看,她有一双大眼睛,从前两颊还有些圆润,如今也瘦了下来,下巴显得有些尖尖的。

  她眸子总是带着一种逆反,但与苏棠四目相对的时候,里面就只剩下向往和悲怜,染了水雾,盈盈如春。

  床上暖和极了,南宫羽的掌心也暖和极了,甚至龙尾石也被她握得暖和极了。

  可她心头冰凉,桃花眼木讷地望着前方,没有焦点。

  “果然……又被扔了……”

  可是掌心的石头偏偏给了她巨大的安慰——这一定是顾清影很宝贝的东西,她愿意把这个宝贝送给她,是不是意味着情义其实是有的?

  王了然就坐在床边,端着一碗清茶,淡淡道:“苏姑娘醒了。怎么,得了块石头,开心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罢。”

  苏棠一侧首,便看到了少年的灰瞳。